和尚有话说

秦可卿是《红楼梦》中充满谜团的人物之一。她位属“金陵十二钗”，终80回，她下世最早，而她的葬礼又异乎寻常地隆重奢华；她的出身也充满蹊跷，以贾家门当户对的娶亲原则，怎么可能娶一位从“养生堂”抱来的无名孤女？

她的死亡也充满谜团，脂批点出有“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半回书被作者删去，焦大之骂“扒灰的扒灰”，似乎也指贾珍和秦可卿的不伦之恋；秦可卿引宝玉去其房中睡觉，宝玉因此魂游太虚幻境，而宝玉梦中之“兼美”形神又似秦可卿，秦可卿之死又让宝玉肝肠寸断。那么秦可卿到底何许人也，她和宝玉之关系又到底如何？

今天这篇文章和尚将从宝玉角度略论秦可卿与宝玉之关系。而秦可卿身世之谜，和尚将暂不涉及。

秦可卿：宝玉的性启蒙者

秦可卿此人，贾母眼中如此定评“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而作者文中这样评她“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而后文又写到香菱之气质品格类似秦可卿，贾珍之妻尤氏说她“心细，心又重”，而秦可卿自述“心要强”。由此可以看出秦可卿品貌一流，性情要强，虽外表温柔和顺内心应该是细腻多虑，心气很高的人。而合府上下又均念及她的“孝顺、和睦亲密、素日慈爱、怜贫惜贱、慈老爱幼”。可见秦可卿此人之性情。难怪脂批论断“宝玉早已看定可继家务事者可卿也”。

作者为何借宝玉睡在秦可卿闺房中而梦游太虚幻境？和尚以为，秦可卿是宝玉暗恋的对象，也可说是宝玉的性启蒙者。宝玉在秦可卿房中知晓了男女之事，也从此坠入“情天孽海”之魔道。关于这点书中有写“不知何为‘古今之情’，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要领略领略。”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

按：宝玉为情痴情种，他对女性多是抱着欣赏、尊重，亲昵和关爱的态度， 而秦可卿的体貌风流，性格温顺，当然会引起宝玉之好奇。而在黛玉进贾府之前，秦可卿为贾家之媳，其接触和了解必然很多，故以宝玉之多情痴傻之性格，遇可卿之性情品貌，必然会让宝玉心之念之。而小儿窃慕“邻家姐姐”更是少儿心性的特点，因此可以断定，宝玉对可卿有种模糊的爱慕之意，虽不涉淫邪，但是终让他知晓男女之别，情之动人。而后文宝玉和袭人，行那警幻仙姑所训之事，却似成人之仪式，而宝玉对袭人更多的是依赖和尊重，于其对秦可卿之爱慕不同。

宝玉在秦可卿房中醉卧之前，有一段精彩的描述：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这一段有评者认为暗写“秦可卿之淫”，和尚不以为然。这一段均是宝玉眼中所视，心中所想。

宝玉生于仕宦之家，但是他情根深种，而何以情根慎重，对女性保持好奇心呢？和尚以为宝玉虽小，但是应该偷看过不少涉及多情淫浪之书，这些书激发了他对女性风月之事的好奇，因此遇见心中暗恋的秦可卿，其寻常陈设在他眼中也照应了风月人物的用具。故而他情致绵绵，不能自已。后文，贾宝玉在大观园无聊之时也在读那些风月传奇脚本，即是明证。宝玉身处膏粱锦绣之中，目睹传奇女子风月之事，其眼中心中怎能不荡起对女性的好奇呢？

宝玉在“魂游太虚幻境”之时，警幻仙姑为警其痴顽，让他领略男女之事不过如此，故“将其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最可奇者，即兼美字可卿，也可窥见宝玉对秦可卿之眷恋窃慕（兼美意指“钗黛合一”，此论和尚后文会论及）。如果认定秦可卿为宝玉暗恋之人，则王熙凤和贾宝玉看望患病的秦可卿时，宝玉之悲戚也就可以理解了；秦可卿之死宝玉悲痛欲绝也就顺理成章了。

且住！秦可卿难道仅仅是宝玉的性启蒙者这么简单么？远非如此，和尚继续论及。

要知道，作者在宝玉身上寄托的感情复杂而深刻。宝玉是贾家兴衰悲欢的亲历者，由亲历而生顿悟，而看破世事无常，终于得到内心的平安，此其一也。其二，宝玉此人虽在膏粱锦绣之中，但是他又有宿慧，对于贾家之败落保持着痛苦而清醒的认知，故而宝玉虽被众人围绕，而内心实孤独。他清楚贾家的败落势难挽回，若拯救而有心无力，若放开而恋恋不舍，故而纠结痛苦。后文贾宝玉逢五鬼被魇住时，他对贾母说“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发我走罢。”可见宝玉在贾家不过是经历和旁观而已。此其二也。第三，作者多次也借宝玉之口来抒发对家族败落的痛惜，并且对现实中不能挽救家族命运，常抱有愧疚和自责之意，由此，宝玉之行为言语，也代表作者对过往繁华深深的眷恋和忏悔之情。因此，作者对宝玉的感情极为复杂，表现在书中，宝玉的言语和性格也显得复杂，时而痴顽，时而清醒，时而目光如炬，时而又懵懂可笑。了解这些，再来看宝玉和秦可卿的关系就迎刃而解了。

秦者，情也。宝玉被评为“情不情”，宝玉之痴情在于对一切事物都抱以真情；宝玉前身又是养护众仙花仙草的神瑛侍者，故而他对世上之女子都报以同情、爱护、理解和亲近之情。宝玉之对于秦可卿，首先也是抱有同情、爱护、理解和亲近之情的。可卿之死，正是触动了宝玉呵护不及的情肠，故而宝玉悲痛欲绝。秦可卿作为宝玉“情”的引路人，她在宝玉生命中的重要位置就在于，她开启了宝玉“情”的关窍，也引宝玉进入成年，开始体会情之酸甜苦辣和人世的悲欢离合。

考察秦可卿判词“情既相逢必主淫”也很有意味。警幻仙姑之所以成为宝玉为“古今天下第一淫人”，即是说宝玉之“情不情”。不论是真情相爱，还是淫浪放纵，只若言情必然涉淫。这或许是作者对爱情的看法。由后文可知，作者是避免谈情的，谈情必是为淫，虽未必专于淫，则淫必然相随。

有评论者认为，红楼梦一书，凡是两情相悦，并非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均是不幸的。比如：冯渊爱慕香菱而致惨死，金哥和守备之子的婚姻由于王熙凤的干涉也双双自尽，尤三姐爱慕柳湘莲而终于自戕等等，这些由情而发的惨案似乎也证明曹雪芹对“真情”的恐惧与担忧，也可以佐证贾宝玉和林黛玉爱情难得善果的悲剧。因此可以推断，宝玉之“情不情”虽博爱伟大，但终难为世所容，在现实看来宝玉之“情不情”也显得幼稚和不切实际了。而秦可卿之“淫丧天香楼”，不论是出于真情还是扒灰乱伦而终于未得善终，也是作者的精心安排。这或许也是作者“红尘一梦，终为虚幻”的真意吧。

而秦可卿判词的另一句“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细考之下也意涵丰富。宝玉为荣国府贾政之不肖子似无可怀疑，而贾环更是卑鄙无良，贾赦之子贾琏更是贪财好色之辈，由此可见荣国府子辈不肖者众多。判词“漫言”一词，将荣国府子辈不肖轻轻抹去，而独说“造衅开端实在宁”，实在是大有深意。何也？宁国府作为贾家长房嫡系，不能恪守祖规，勤俭持家，反而豪奢淫浪，纲常大乱，致使贾家上下失序，其不败而何？宁国府事务，在全书所占篇幅虽不多，但是每到大关节之处，皆事关宁国府之纲纪混乱，人伦颠倒。比如后文，贾珍贾蓉淫乱尤三姐，宁国府夜宴家庙发悲音，以及秦可卿葬礼之豪奢失礼等。故而，贾家之败首先在宁国府开端。

还应该看到，秦可卿为宁国府长房长孙媳妇，按照传统习惯，秦可卿实为贾家可继承家务者。后继者早夭，实非中兴之兆，这也暗示贾家败落之象。与之类似的正是贾政之子贾珠之死，按文中描述，贾珠进学很早，似略可承望，但是偏偏早夭，唯有不成器之宝玉成为贾母掌上明珠，也似乎也暗示贾家之败落。而贾母看重秦可卿，上上下下皆钦服秦可卿之为人处世，秦可卿自己也很要强，偏偏这样的人早逝，难怪贾宝玉悲痛欲绝了。应该看到，贾宝玉虽然不肖，但是其识人知世却比局中人高明。他或许可以看出秦可卿之能力担当和未来的使命吧。

比较秦可卿和王熙凤，也可看出秦可卿之远见和能力。按书中描写，王熙凤虽然手腕高明，杀伐也很果断，但是她首先不识字，按照宝钗的说法做事“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王熙凤之市俗短见正是为此。其二，王熙凤背靠王家实力，比较强横也比较自私，她未必会全心全意为贾家之未来着想，只是一味顺应贾母而已。而对比秦可卿，秦可卿之品貌，处事能力应该高过王熙凤，特别是秦可卿临死前托梦给王熙凤交代的两件事情，更是维护家族长远兴盛的关键，其目光之长远，思虑之周详，更非王熙凤所能及。

而最后贾家败落之速，再兴之难也正因为没有听从秦可卿的忠告。而秦可卿之“多虑，心细”似乎也正是其苦于谋划和周全人际关系的原因吧。可卿一死，贾家无可继者，王熙凤独力难支，最后也终于病倒放手，贾家之败岂可勉哉！

还应该看到，作者借秦可卿之口说出了保持家族兴旺的秘诀，正是作者对家族败落的深刻反思和总结。但是身在局中而极少有自悟者，贾家一世豪强，也终于慢慢败落消泯，正是作者清醒的认识和强烈的忏悔之意。而书中，可卿死而元春封妃，虽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其内里已经渐渐败落了。贾家表面的风光在于元妃的地位，殊不知皇恩如水，其亡更速，而贾家不能长保富贵，并非皇帝不加恩，其根本原因在于没有长远计划。这也是作者在元妃省亲之前安排秦可卿谆谆忠告的内在原因。另外，就是作者之章法布局之深意了，作者善于在极热处用极冷笔点染，元妃省亲热烈浩大，偏偏此时写秦钟夭逝，即为此意。

最后，和尚需要说明的是，《红楼梦》一书，绝不是作者朝夕完成的，更不是一笔写就的。作者苦心孤诣，批阅十载，增删五次，对其耗费了巨大的心血，故而全书无一处闲笔，皆有作者深意在。另外，关于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节，作者虽然处理的比较模糊，处处也留有疑点。而脂批说“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的是安富尊荣坐享人不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行，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虽有道理，但是按照作者写书之严谨，考量之周密，未必会因一人之谏而删除重要段落，改动全书结构，或许作者另有考量也未可知。

至于秦可卿出身之疑点，身份映射之深意，和尚以为存而不论为好。至于其他引申、猜测、索隐之论述，诸位自作评判吧，和尚不做引申，以待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