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2019年7月首发于我的公众号《东隅非晚》

“每当我仰望湛蓝如洗的天空,总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这是我初中一篇周记的开头,如今还刻在心底。那时的我若干年后才知道,有一个叫康德的哲学家说过一句话:“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如今的我是一个在平凡岗位默默工作了7年多的航天工作者,工作之余被充满酸甜苦辣的生活填充,特别是鬼机灵女儿进入“terrible 2”之后,我经常处于焦头烂额的境地。

过年在电影院看了一部科幻电影《流浪地球》,在快结束时眼泪竟毫无征兆的滴答下来。电影的煽情情节不至于对我有影响,更何况我阅片无数,还真没被催泪成功过。不过要让人知道一个老男人,被并不高明的煽情情节催泪成功,我这老脸真不知道往哪儿搁,偷偷抹掉眼泪,确认身边的媳妇儿没有发现,镇定的走出影院。后来我才发现,这部电影就像是催化剂,触动了我内心最柔软的一处,我知道那叫“初心”,或者小时候更喜欢称之为“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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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小孩子都会被问无数次长大了想当什么,或雄心壮志,或天马行空,我也不例外。不过我的理想倒不算太夸张,除了想当爸爸——话说这个理想已经实现,就是当军人和天文学家了。

当军人的理想来源于《少年特工》这部电视剧,痴迷于枪支武器等军人的装备,最重要的是还向往军人的气质,除了买关于枪械介绍的书,看关于战争的书和电视剧,就是直接买仿真玩具枪,穿上迷彩服,系上武装带,家里带帽檐的帽子一个被缝上五角星,一个被缝了两颗扣子,这估计是我最早的针线活了吧。连平日里拍照时都是站的笔直,模仿着军人站姿。

然而这不是重点,因为天文学家这个理想才是真正贯穿懵懂童年到朝气少年时代的真正理想。但我反而难以追溯源头。要说偶然一天仰望星空便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肯定是矫情,对星空天生的亲近也许更准确些。但那本《绘图天文辞典》让我从亲近到迷恋则是确凿的。这本书讲了天文学的知识,从星系到天体,从黑洞到星云,配上精美的插图,是我的宝库,硬壳的精装书几乎被翻烂。当然书中也提到了航天技术,不过还是以美苏为主,加加林和阿姆斯特朗,先驱者10号和外星文明探索,倒是没把我带偏成为外星人狂热爱好者。那时我只要在满天繁星的时候出门,总是不自觉抬起头,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北斗七星,然后顺着勺柄找到北极星,最后心满意足的收回目光。自从我了解了月亮晦朔的原理,面对任何形态的月亮,眼中只有完整的圆盘,然后去想象太阳的位置,我很享受这个过程。那时的遗憾是无法确定天上最亮那颗星是不是传说中的天狼星,早上那颗发黄的星星是不是启明星,那些拥有美丽故事的星座究竟是哪些星星组成,因为没有人能为我答疑解惑。

还是不知何时我知道了天文学家这个称谓——那时我把那当成一种职业,于是我最坚定的理想诞生了。我开始了有目标的学习和探索,“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需要一架天文望远镜!而《少年科学画报》这本杂志除了为我提供科普启蒙,就是封三那页天文望远镜的广告了。多种物镜目镜组合,三脚架,赤道仪,寻星镜,太阳黑子滤光镜……每每对着那一页垂涎三尺,让我最早体验到种草的感觉。后来我真的得到了一台天文望远镜,尽管不是渴望已久的高配版,仅仅是没有三脚架的基础款,但也让我欣喜万分。开始不会使用,观察月亮都没对上焦,把镜片上的污渍当成环形山那种尴尬的感觉,还有后来真正看到环形山时的震撼,利用太阳黑子滤光镜观测太阳的艰难过程,都历历在目。后来家里花“巨资”为我买了一套《中国少年儿童百科全书》,让我从自然环境、科学技术、人类社会和文化艺术四个方面全方位的了解这个世界,我翻的最多的就是自然环境和科学技术,这也为我的工科生涯埋下伏笔。也就是这时我才知道天文学和航天技术原来在两个大类中,我在潜意识里似乎已经开始思考,我到底仅仅是着迷星空还是想投身探索宇宙的事业。尽管后来我内心深处已然没有了那种狂热,但我还是坚定的声称自己的理想是成为天文学家,或许是一种自我催眠,又或者是惯性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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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初中,随着年龄增长,我接触的东西呈几何增长,最初的理想淹没在其中默默无闻,而此时正是我与科幻缘分的开始。

说实话,科幻在我生活中的存在感单薄的可以忽略,即使在我涉及的文学形式中,创作与阅读的科幻文学也少之又少。但科幻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学形式,对我的影响是深刻的。

第一次接触科幻小说,是在亲戚家无意中翻到一本郑文光的《飞向人马座》。我把它当做一本普通的文学作品来阅读,里面的故事深深吸引了我,后来又陆续读过几次,逐渐发现驱动情节发展的力量神秘却又可信,在科学的框架下创造出不可思议的可能,无论是逃离黑洞的惊险还是相对论的馈赠都给我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不过我没有因此迷上科幻,后来也偶尔读一读《科幻世界》,虽惊叹于里面的设定,但毕竟离生活距离有些远,没有让我陷入其中。

虽然没有迷上科幻小说,但丝毫不妨碍我创作科幻小说。初中是我文学启蒙的时期,宽松的环境下我尝试了几乎所有文学形式:抒情的散文,辛辣的杂文,改编的剧本,写的小说或煽情,或悬疑,或荒诞,当然科幻题材不会缺席,关于我和文学的故事甚至能再写一篇文章。如今看来,写的东西显得稚嫩,不过是讲故事,没有注重人物的塑造,但一些奇思妙想却让如今的我自愧不如。这其中有两篇科幻小说让我印象深刻。

第一篇叫《璀璨的明星》,讲的是探索地外文明,情节乏善可陈,如今看来就是披着科幻外衣讲述兄弟情的故事,代入我自己和我小学最好的朋友,故事最后由于种种原因只能一人留在地球,一人飞向宇宙深处。其中的一些细节虽然如今看来经不起推敲,但对那时的我而言也算不易,一个是月球基地的设想,往返地月已成常态,我甚至还考虑了月球的低重力对身体的影响,需要恢复训练才能返回地球。另一个封闭生态圈的设想,通过封闭环境动植物的生态循环保证深空探测的人类生存。除此之外,还有全息激光公益广告设想以及对环境保护的呼吁。当写完飞船化作天空的一颗璀璨明星时,我的怅然若失情绪竟久久不能恢复。

另一篇《第二个月亮》脑洞就大多了,从之前的谨慎克制到天马行空。这篇小说是受到月球起源“俘获说”假设的启示。有一次我从书中看到月球起源,有“分裂说”和“俘获说”等多种猜想,我就想,如果月亮真是俘获来的,那为什么不能再俘获一个?于是就从小行星撞击地球开始推演:为什么小行星撞地球不能被提前发现?因为有政治和科技权威的隐瞒和打压,有人想阻止人们对撞击危险的及时应对,为了对这种行为合理性的解释,我只能让外星人出场,外星人想要占领地球,但军事力量不足以战胜地球人,却能通过更高超的天文观测技术早早预测行星撞击的地球危险。我设计的外星人与人类有相似的长相,不过身材矮小,技术超前,迅速成为超级大国的科技中枢,不断打压全球科技进步。后来中国科学家顶住压力宣布小行星撞击地球的事实,并在极短的时间发射飞船,利用核弹炸掉小行星。可惜由于时间仓促出现故障,仅仅把小行星炸成大小两半,这时我可怜的初中物理知识动量守恒发挥了作用,大的减缓了速度,被地球俘获成为卫星,小的加速飞向地球,被大气层烧蚀变的更小,直接把外星人当场砸死,却没有伤及无辜,颇有因果宿命的意味。从此抬头便能看到大小两个月亮了。不过这里只顾奇思妙想,完全不考虑天体运行的规律,以及地球磁场潮汐的变化,毕竟知识面有限……现在看来外星人的设定竟有点《三体》中的智子的影子。

高中之后,学业渐紧,一切为高考服务,别说写科幻,连小说体裁都没碰过。而阅读的兴趣本不在此,自然和科幻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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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科幻的缘分蛰伏在新的生活节奏中,但与航天却是越走越近——因为神舟五号发射了。神舟五号的发射对我内心的震撼是空前的,因为我之前所有了解的航天前沿都是美苏相关,而如今我们国家也能开展载人航天了,内心怎能不激动?我开始萌生投身航天的想法。而我高中时的物理老师经常给我们提到中国导弹技术是世界前列,东风系列导弹基本上无法拦截,我还处于离线状态,思考着东风导弹难道是东风汽车公司生产的?然而真正把我推向航天的还是对理工科的兴趣,高考前开始立志投身航天事业,以实现理想、兴趣和能力的完美结合。因为我还是那个对宇宙向往的孩子,探索宇宙的途径正是为航天事业贡献一份力量。

可惜的是,高考发挥并不理想,基本告别梦寐以求的北航飞行器设计专业,但我还没放弃,报了提前批北航国防生,选择了一个“探测制导与控制技术”的航天定向专业,这次我还沾沾自喜,小时候当军人的梦想也算实现了吧,在军分区军检面试时,我甚至发现自己的成绩在报考这个专业的考生里排名第二,更生出志在必得的情绪。可是现实再次给了我一个打击,因为我没有被录取。正是在那个时候,我给自己定下了“曲线救国”的计划,选择了看似与航天最为接近的力学专业,进入了我的母校华中科技大学,成为硕果仅存的第一志愿选择力学的学生。

力学这个专业比较高冷,常常被不了解的人当做物理。从学费上看,确实比热门专业低了不少,但课程数量和难度却名列前茅,堪称性价比之选。培养计划里,学分数量碾压其他大部分专业,当其他专业同学半天没课的时候,我们的课表把晚上都给占领了。开放转专业之后,全系60多人剩下不到40人。但我的感觉很好,因为力学系都是教授给本科生上专业课,其他专业可很少这待遇。大学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到了保研考研的时候,此处继续阴差阳错,与保送北航再次擦肩而过。好在早早在大三暑假保研进入实验室,了解到师兄师姐们也多有进入航天院所工作,让我再次燃起信心。毕业季找工作,我只投了航天相关的单位,拿到第一个offer就迫不及待把自己卖了,虽然后续和总体部的机会擦肩而过,但机会毕竟只是机会,而现实也没有如果。至此,虽然没能成为一个飞行器的设计师,也算是曲线救国成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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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在前方,激励人不断追求,等真正实现了,发现这其实是一个新的起点,一切得从零开始。我进入了试验领域,7年的力学知识算是没浪费,但似乎很多东西都要重新学习。

从作为萌新的懵懂,到学会新知识的喜悦,从顺利完成任务,到解决技术难题,转眼之间变成一名老员工。随着对行业的了解我逐渐发现,航天工程作为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涉及到的专业也是庞杂的,绝不是只有飞行器设计还有力学这么简单,材料学、自动控制、热能与动力、机械设计、电气、计算机等等,几乎囊括了所有工科专业。这时的我突然发现,原来在一项伟大的工程面前,个人的力量是那么渺小。

不断重复相似的工作,人都容易生出惰性,当我作为一粒粟米静观沧海时,似乎不自觉的收回目光,理想的影子变得模糊起来:理想一旦变成了谋生的手段,就失去了本身的意义,其实这就是一个工作,我贡献出自己的才智,得到应有的报酬,工作没有高下之分,养家糊口,仅此而已。生活中的琐事有喜有忧,我在其中沉浮辗转,慢慢被打磨掉棱角,真不知何时会变成传说中的油腻中年男。

看着孩子一会调皮捣乱,一会又老气横秋装腔作势,倔强和狡黠都写在脸上,真的很羡慕这种赤子之心。《道德经》中说:“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 ”。 成年人经过人世沧桑的洗礼,似乎了解了很多,为何要复归于婴儿?这便是“知其雄,守其雌”的智慧,因为保持婴儿的简单与透明,才能看清自己的本心。自以为看透世间一切的成年人,却守不住初心,一方面是因为这个世界诱惑太多,无暇去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更多的似乎是刻意去遗忘,为自己找到无数的理由跟所谓的幼稚划清界限,追求那些曾经不屑一顾的虚妄。

回过头看着自己的工作,这种按部就班的重复工作和萧规曹随的埋头苦干真的能驱动技术的不断进步吗?记得小时候在书中看到对未来航天技术的展望,其中就有空天飞机,那时我感觉不久的将来肯定能造出来,水平起降、低过载飞行,让普通人进入太空成为可能,然而之前技术的突飞猛进让我的估计过于乐观,强如美国,还是没有真正成功造出来。而我国航天技术的发展尚且处于追赶阶段,又有谁敢说就此歇着?技术的进步不是靠几个惊才绝艳的英雄来推动的,归根到底还是每一个普通的基层工作者在自己熟悉的领域持续创新,即使只是前进一小步。

其实应该调整自己的状态了。我在做一件事的状态可以划分为三个层次,这里套用俏皮话“竞静净”三字来描述。浮躁状态不在其中,因为这个状态我无法集中注意做好哪怕最简单的事。“竞”是第一个层次,我的目标很明确,做好这件事,就是完成任务,获得胜利。上学时,即使状态不好,也能达到这个层次,工作后,我发现自己大多数时间都是这个层次——完成任务不难,但心底沉不住气,难以进行创造性的工作。“静”是第二个层次,能够沉下心,思考一些创新的东西,工作后我偶尔能静下心解决一些问题,如何提高效率,如何发展技术,为自己提出了更高的目标。其实能静下心就是很好的状态,如果能时刻保持这个状态工作,我相信一定会有所成就。“净”作为第三个层次,倒不是让我拥有开天辟地的本事,相反,它不再让我有功利的想法,而是直指本心,从心而动,不去思考回报,不去考虑结果,在初心的指引下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自得其乐。相信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做到这点不难,但成年人既然有了生活的羁绊,又有谁能真正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我只能静下心,时时看到第三个层次,偶尔尝试去触碰它,以证明我没忘记自己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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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数年,我与科幻又不期而遇。这次当然是众人皆知的雨果奖《三体》了。我这次是凑热闹的态度读的科幻小说,然而被彻底震撼了。先不说第一部中三体游戏的绝妙创意,智子锁死科技的天马行空设想,单就第二部中黑暗森林法则,星舰文明的推演就能给人带来无限的思考。网络小说发展至今,出现了很多种类型,加上传统文学形式,与科幻小说相比,似乎都得归为一类,武侠玄幻、穿越修真、种田宫斗这些让人脑洞大开的小说归根到底都是现实生活的投影,遵守着现实社会的规则和人性,即使创建了光怪陆离的世界观,也是脱胎于历史与现实,或是让人去思考,或是仅仅给人带来快感。但科幻小说能够通过对科技的推演,对未来做出设想,这种设想逐渐脱离了现实社会的经验和规则,对人性以及社会的发展提出无限可能,同时却又真实严谨,有时推演出颠覆性的结论让人对未来由憧憬变得敬畏。所以,我认为科幻小说在我的生活存在感不强,却能在心底给我深远的影响,似乎离科技前沿越近,越能亲自参与到对未来的影响中去。

《流浪地球》还是很不错的,视觉上已经无限靠拢好莱坞的水平,2019是否能被称为中国科幻元年还有待观察,但这部电影的代入感让我触碰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柔软,我只能为它点赞。

无尽的星空,深邃的宇宙,未知的未来,我时常想象着宇宙中地球的渺小,人类的微不足道,总是怅然若失,然而人的心只有方寸,却试图去装下整个宇宙,又是何等的气魄!在这种渺小与伟大来回碰撞中,我的心愈发平静。原来我与二十多年前的自己看似变了很多,但还是能跨过时间完美统一起来,从迷恋那片星空,到敬畏它,渴望它,包容它,探索它,甚至改变它,人力虽有穷,但有了初心的指引,享受这个过程,谁还会在意结果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