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勤,著名家庭教育专家。中国少年儿童新闻出版总社原总编辑、首席教育专家,中国教育学会家庭教育专业委员会副理事长、中国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专家委员会委员。曾获中国新闻工作者最高奖“韬奋新闻奖”,“宋庆龄樟树奖”“全国优秀少年儿童工作者” “全国三八红旗手”“华人教育名家”等奖项和称号。个人所著《写给年轻妈妈》《做人与做事》获得“五个一 ” 工 程 奖,《写给世纪父母》获“中国图书奖” , 《告诉孩子你真棒》《长大不容易》《把孩子培养成财富》《让每个孩子都精彩》《悦长大:把孩子当孩子》等著作累计发行超过1000万册。

“对于集体来说,个人的荣誉是团队共享的,如果有人犯了错误,集体也要帮他想办法,这就叫作团队意识。”站在20多个孩子面前,卢勤的声音顿挫有力,又透着关切。很难相信这位热情洋溢的“知心姐姐”,已经迈过了70岁的门槛。

这是一堂突发的“危机解决课”。一个参加夏令营的孩子损坏了公物。卢勤觉得,金钱事小,教育事大,怎样让孩子通过生活中的真实事件体悟教育意义,是为师者的责任。于是,“知心姐姐”上线,在她的调动下,“小脑袋瓜儿”们运转起来,纷纷出谋划策。

而这趟采访,也恰似“知心姐姐”主持的活动现场般生动,听者时而笑意荡漾,时而泪光闪动。讲了一辈子知心事,卢勤用智慧与练达面对小读者和大朋友,人生装满了职业幸福感;真正走入孩子情感深处,也为童心与世界搭建起交流的桥梁。

恰当的爱从微笑开始

“孩子们太渴望有一个温暖的家了!”跟儿童打交道40年,这是卢勤最由衷的呼吁。

温暖的家庭意味着父母和睦,对孩子的期待合理。然而现在不少孩子“没有家了”——卢勤说,家变成了另一个学校,地点换了,主题却没换,依然是围着成绩打转。

中国社会的“速成儿童”越来越多,许多家长一心想让孩子成“才”,却不在意他们是否成“人”。“怎样的人最有可能成为人生赢家?”无数家长迫切想要得到答案,而忽略了问题里蕴藏着并不复杂的玄机。“哈佛大学曾经展开过一项持续76年的调查,跟踪了268名哈佛大学生,结果显示,爱、温暖和亲密的关系才是美好人生最重要的开场。”在卢勤看来,太多父母想爱孩子又不会爱,不知道怎样的爱才是恰当的;社会上的教育论调纷繁,乱人眼目。目睹各种家庭教育的“失衡”,卢勤尝试帮助他们以积极的态度解决问题,“父母首先需要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爱”。

她从最基础的表情管理中,寻得爱的线索。有个女生跟卢勤描述自己的苦恼:“考100分时,妈妈笑得跟花儿一样;考得不好时,妈妈怎么看我都不顺眼。我才知道,分才是妈妈的孩子!”卢勤的心被深深刺痛了:“现在很多孩子都没有开心的笑容,是因为成年人不爱笑。”笑容消失的原因五花八门,归根结底是大众的教育焦虑“过剩”。卢勤发现,越是优秀的儿童,家长越容易对标群体中的“最高峰”,“不满中成长的孩子太多了”。

一张笑脸的力量有多大?在卢勤的记忆里,永远绽放着妈妈慈祥的微笑。“妈妈生前有一个上锁的抽屉,等到妈妈去世后,我们发现里面没有一分钱,只有一个小本子,密密麻麻记载着我们6个子女和我们的孩子出生的详细时间,这就是妈妈全部的遗产。她一直说一生最大的财富就是自己的孩子,常常是笑着对待所有人。”微笑给了卢勤莫大的精神暗示,让70岁的她每每见到孩子,也是笑盈盈的,相信笑意能给孩子内心注入爱的力量。

家庭不应该是教辅机构般的“增压剂”,而是倦鸟思归的暖巢;同理,父母不该是打造“产品”的车间工,需要学会用爱的微笑面对孩子,传递出一份安抚童心的满意度和信赖感。以此观照当下的教育环境,卢勤认为,“攀比式”教育的弊病就在于,成绩优秀的孩子太过光芒耀眼,以至于绝大部分孩子沦为背景板般的存在;排他性的统一标准湮没了个性的闪光,用打击的方式将人推入精神的谷底。“ 从谷底爬出来的人当然是最精华的,但又有多少人爬不上来呢?有智慧的父母会选择调整好心态,不会将自己未达成的心愿投射到孩子身上。”

用“我能行”激发无限潜能

“少年演说家”潜能开发营是卢勤近些年致力的项目。为期一周的集体活动,以锻炼语言能力为目标,核心在于帮参与者收获成功的体验。

与商业鼓吹的成功学截然不同,卢勤强调的是教育视野下的成功内涵,“小时候别人说你能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行也不行”。看似有些自然主义的论断,她给出了进一步阐释:孩子需要用爱的语言激励,当其自我评价系统尚未形成,他人的评价有时候会产生决定性影响。“潜能开发一是被发现,二是自我发现。所谓被发现,就是父母和周围的人给孩子一个感受‘我能行’的机会。”

如同美国教育学者威廉·普林所说,人都具备潜能,但很多人的潜能并不显现,需要发现和开启。“我能行”的影响让卢勤体味至深。5岁时,卢勤画了一只彩色的大公鸡,在幼儿园得了奖,兴冲冲跑回家告诉妈妈。妈妈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太好了,我早就知道你画的公鸡比我养的公鸡还漂亮!”卢勤从此爱上了画画,家中的杯盘碗盏,到处都染上了颜料。上小学第一天,老师问“谁会画画”,卢勤自告奋勇,黑板报于是成了她的“分内事”。“从一年级画到六年级,从班里画到了学校,从初一画到了高三,然后下乡给农民办报,最后办了《中国少年报》,我是真正的‘办报出身’。”诙谐的描述令人感叹鼓励的意义,幼嫩的心灵有了成功的小小体验,便埋下自信的种子。日后破土,葳蕤万里;即便再遭遇挫败,也备足走遍天涯海角的勇气。

担任“知心姐姐”的岁月里,再忙碌,卢勤都竭尽所能地帮更多孩子体验得偿所愿的滋味。一个女孩打电话自报家门:“我叫李萌,能请您来学校聊天吗?”卢勤欣然赴约,和孩子们聊了半个下午人际关系的话题。没过几天,一个小男孩致电:“我是某某小学的李子柯,想请您到我们班谈谈人际关系。”卢勤非常好奇,消息怎么会“走漏”得那么快?细问才知道,原来这个男孩是李萌的弟弟。可她为难起来:报纸正在改版,实在忙得脱不开身;又怕挫伤男孩子的自信心,于是答应下来,信守承诺。后来的一次活动见面会上,一位年轻女士满含热泪地迎了上来,原来她是李家姐弟的妈妈。她告诉卢勤,以前的李子柯胆小怕事,自从卢勤到访,现在的他敢说敢做,而且进入了一所好中学,因为老师给他写了特别好的推荐语,说他能力很强,能把“知心姐姐”请到班里面。卢勤不禁庆幸,自己无意的坚持,竟然成全孩子找到了更好的自己。

“孩子是看着成年人的脊背长大的,成年人就是孩子的环境,既然接近我,我就要让他成功地离开。”公开场合出现的卢勤,总是一袭红装,精神焕发。用爱的行为影响孩子之时,她建议家长也要掌握合理管束的技巧,懂得适时说“不”,将生存于社会必须遵守的规矩提早告诉孩子,管束和惩戒亦是教育中不可或缺的环节。

回到这次潜能开发营的“危机解决课”,孩子们在尝试了网络、亲朋处查询等各种办法后,终于发现了行之有效的解决策略。探索结束后的分享环节,卢勤请大家谈谈感受。“同学有困难要帮助,大家的智慧大于一个人的智慧。”“解决事情不止有一种方式,可以多考虑几种办法。”“损坏公共财产是不对的,要注意不再犯这类错误。”孩子们触类旁通,思维甚至超越了成年人的想象。卢勤显然不仅调动起学生内在的创造力和学习欲望,更把错误转换成教育的契机。“许多‘小淘气’变成了‘大麻烦’,就是因为小时候闯的祸都让父母解决了。重要的是让孩子面对错误,并给孩子改错的机会。”

犯错、知错、改错,如此这般循环,所有孩子不停地长大,而家长要做的恰恰是放手。“父母做大伞,孩子做小鸡,孩子永远是小鸡。但如果换个位置,孩子能遮风挡雨,顶天立地。”孩子学会了如何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就掌握了与世界友好相处的办法。

大爱滋养童梦

中国的教育生态中,农村教育是无可回避的重要部分,要考虑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有机结合,跳出教育本身来思考全局,引领其良性发展。尽管生长在大城市,但卢勤始终关切农村,有着与乡土10年的知青之缘。

彼时,吉林省白城地区镇赉县东屏公社乌木大队巨丰山生产队,一个只有32户人家的小村庄,距离最近的大队还有五六里。这样孤零零长在草甸上、欠了外债的地方,对知青们是一个考验,年轻的卢勤却自告奋勇。五朵金花加上一个男孩,将希望与活力带入小村。

扎根基层4年,卢勤和同伴将贫困的集体户办成了全县、全省先进集体户,又到知青办当了6年干部。无数细节让她领悟到农民朴实真挚的情感,“虽然没有留在农村,但农民的大爱和农村留在了我的心里”。待到卢勤进入《中国少年报》工作,她参与发起“手拉手”互助活动,打通了城市和农村、富裕地区和贫困地区彼此交流的渠道。“手拉手”活动以少先队活动的身份进入了党中央文件,在开展过程中,卢勤资助了几个贫困孩子,其中便包括叶峰。

那是在河南信阳光山县王大湾手拉手希望小学落成的时候,卢勤见到了失学的贫困孩子叶峰。这个瘦仃仃的男孩子话不多,卢勤问起他的梦想,“我想当老师,让全村的孩子都有学上!”稚气的童声里透着坚定,也让卢勤当即决定帮助这个有想法的孩子。

叶峰初中的时候,卢勤因为意外脚部骨折,叶峰来信写道:“听到这个消息,恨不得飞到你身边去伺候你。”那张稿纸皱巴巴的,还带着不少泪痕。卢勤被孩子的真心打动了,并给他寄去了学费。他来信说:“妈妈,让我喊你一声妈妈吧,我早就想喊了,可是我觉得我不配。”卢勤从此接受了这个儿子。第二年,卢勤同敬一丹到叶峰的家乡慰问百姓,叶峰已经长高了一大截,见到卢勤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帮她拎着大书包。直到晚上临别前,叶峰把书包还给她,轻轻说了一句,“妈妈再见”。卢勤的眼泪当时就流了下来,孩子跟了一天,心里揣着声“妈妈”,但又腼腆地张不开口。旁边的敬一丹,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接下来的故事里,在卢勤的帮助下,叶峰考上了潢川师范。卢勤到学校看望他,发现他的伙食就是咸菜馒头,立刻把刚获得的“韬奋新闻奖”奖金拿出来。他不肯收,卢勤便说:“为了你的梦想,身体很重要;学好一定回到大别山,给农民的孩子当老师,他们需要你。”毕业后,叶峰果然回到家乡,从起初没有编制指标的代课教师,到成为正式教师队伍一员,后来成了全县优秀教师、教导主任,直至副校长。无论身处哪个岗位,课堂上的他永远全情投入、神采飞扬。

如此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卢勤还有三四个,在他们的成长途中一路扶持。她说自己帮助孩子有一个原则,便是要有梦想,而非只会伸手要钱的“懒汉子”。最近几年,她把关注的目光聚焦到留守儿童群体上,策划了“让留守儿童笑起来”活动。与这些有内心缺失、面临成长困境的孩子接触,卢勤愈发重视内在教育的意义。

时代的秩序正在加速演变,未来的社会和教育会怎样,谁也无法给出定论。但可以肯定的是,未来人才能够实现自己的独特价值,以坚韧的心性适应变革潮流。许多外界环境短时间无法改变,那么持续不懈地锻造自身显得尤为必要。“要让孩子有一颗强大的心,有相信自己的能力,也有承受挫折和委屈的底气。”卢勤将需要具备的素质梳理出来,形成以开心、信心、关心、责任心、赏心等为代表的23颗心课程。恰如卢梭在《爱弥儿》中写道:“应该教他成人后怎样保护他自己,教他经受得住命运的打击,教他不要把豪华和贫困看在眼里,教他在必要的时候,在冰岛的冰天雪地里或者马耳他岛灼热的岩石上也能够生活。”

倾听孩子渴求的一生

23颗心,勾勒出卢勤期待的童心,也编织成卢勤31年的知心路。

1960年,“知心姐姐”栏目出现在《中国少年报》上,通过读编往来的形式与小读者互动,成了孩子们不见面的辅导员。彼时,11岁的卢勤迅速成了知心姐姐的小“粉丝”,给知心姐姐写信倾诉,喜出望外地收到了回复。回信开头写着“卢勤小友”,一下子让她的梦想飞扬起来——长大了,我也要当知心姐姐! 15岁,卢勤成了北京女一中初二年级的第一批共青团员,担任团支部书记的她经常跟想要入团的同学谈心,“你说我听、我说你听,觉得知心的感觉真好”。那时候的卢勤已经有了非常明确的专业规划:考人大新闻系,毕业后从事知心姐姐的工作。谁承想,1966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大学校门关闭,梦想收拢了光芒的翅膀。

蛰伏期间,卢勤把澎湃的热情洒在了黑土地上,亦汲取着质朴的精神养料。直到运动潮流平复,卢勤从广播里听到了令心脏咚咚作响的消息:停刊12年的《中国少年报》复刊了!卢勤即刻奋笔疾书,纸短情长,打动了报社领导。1979年6月,梦想照进了现实,30岁的卢勤正式跨入报社大门,决心在这里工作一辈子。

真正成为“知心姐姐”,她才发现这份光鲜工作背后的不易。最初5年里,卢勤在群工部负责回复小读者的信件,每天面对雪片般天南地北的来信,握着的笔都变得沉甸甸起来——这是多少孩子的期盼啊,落笔的每一个字,她都细细斟酌,生怕误伤或误导了孩子。到底给多少孩子回过信、写了多少字,早已成了无法言说的谜。后来,妇联委托她为年轻妈妈写一本书,怀揣强烈的责任感,卢勤一股脑投入写作中:工作外的时间里,她挑灯奋战,每天写3000字,鏖战两个月,终于完成了16万字的书稿,也开启了畅销书生涯。

时光的逝水漂白了沉石的容颜,却没有辜负青葱的理想与付出,从普通编辑到栏目主持人,从副总编辑到总编辑,匆匆岁月记载着卢勤在儿童教育新闻战线的执着身影,捧着一颗爱孩子的心,一晃眼,整整31年。

“我一辈子只干了一件事情,也特别高兴做了这样一件事。我对幸福的理解是干我所爱,爱我所干。实际上,能够在热爱的事业上做出应有的贡献,人生便不算虚度。”兢兢业业成了卢勤选择并撑起这份工作最灵光的“法宝”,让她持续散播着热烈的活力和能量,自己却极少在公众发声里言及辛苦。卢勤愿意让话题尽可能循着孩子展开,让更多家长、教师能有机会窥见五彩斑斓童年中的“千千结”。那一段段不敢、不好意思、缺少机会吐露而借由她抒发的少年心声里,藏着她对孩子获得幸福的希冀。

半轮甲子春秋更迭,“知心姐姐”开通了热线,创办了杂志、网站,组织报告会,出版系列书籍,搞夏令营……早已成了一块“金字招牌”,魅力经久不衰。卢勤还记得1988年,他们在上海创造性地推出“知心咨询电话”,3天时间接了500通电话,简直被打“爆”。后来电话局找上门,告诉他们,有上千人拨打这个号码。有个孩子误拨入一位女士家,问她是不是知心姐姐,女士否认,孩子用恳求般的语气说“你就当一回吧,我好不容易打通”。于是女士在家接了3天孩子们的倾诉电话并做了记录,最后送到卢勤手中。卢勤和同事们内心震撼,组织了报告会,向社会反馈孩子对家庭、学校的诉求。

以此获得家庭教育的启示,卢勤对前来咨询、探讨的家长循循善诱:家长千万不要放弃学习,以静待花开的心态,跟着孩子一起成长,解决成长道路上甜蜜的烦恼。“父母应该将选择的机会早一点给孩子,包办代替的结果往往是投入许多,可孩子并不领情。每一个对待生命的教育决策,都要慎重。”

孩子们的渴求一直在,需要一个能够互动的平台,在塑造未来的长跑中停下来休憩、交流,以便拿出更精进的状态前行。这渴求成了一股无形的力量持续鼓舞着她,因此退了休的卢勤也没有离开儿童教育工作。

记忆里,某个阳光甚好的日子,她到清华大学探望读书的儿子,远远走来一个妙龄女孩。“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李萌,我考入清华大学了。”满怀欣喜的卢勤与李萌聊天,也问及那个令自己印象颇深的弟弟的去向,李萌甜笑着说,“他考上海洋学院,穿制服的样子可帅了。”泪水再度止不住流淌。教育的过程悄然无声,转身之处,价值感却蓦然扑面;如故人重逢的喜悦和感佩,支持着卢勤乐此不疲,奉献着生命的热忱与忠诚。

刊于《教育家》杂志2019年8月刊 总第187期